2025年,是巩固拓展脱贫攻坚成果同乡村振兴有效衔接5年过渡期的最后一年。脱贫攻坚时期,云南是全国贫困人口和贫困县最多、贫困程度最深的省份。当乡村振兴悄然改变这片土地,云南的广大乡村经历着怎样的变化和重塑?人们的生活发生了哪些新的变迁?
今日起,云南日报报业集团推出“白云升处•乡兴志”系列全媒体蹲点调研报道。我们深入云岭大地上的不同乡村,贴近土地、聆听生活,通过普通人的故事,记录时代浪潮中那些深刻变革。
这是对一段伟大历程的致敬,是对一片热土未来的凝视。请看,白云升起之处,正是乡村新生之时。
“白云升处 • 乡兴志”系列全媒体蹲点调研报道之一——
溜索为凭 独龙新生

高黎贡山寂无言,独龙江水浩长歌。
千百年来,壮美的景色对于世代生活在这里的独龙族来说却是两道“天堑”——高山阻挡外界、江水隔绝两岸。
过去,江面上那一道道溜索,是跨越天堑的唯一途径。如今,飞渡碧水的座座桥梁,承载着独龙族人民迈向幸福新生活的美好愿景。
独龙族群众的生存、发展,一直是各级党和政府深情的牵挂。新中国成立后,独龙族告别了刀耕火种的原始生活;进入新时代,独龙族摆脱了长期存在的贫困状况。党的十八大以来,习近平总书记一次重要批示、一次亲切会见、一次重要回信,勉励乡亲们为过上更加幸福美好的生活继续团结奋斗。
回首困锁岁月,横亘江面的溜索已经阶段性完成了它的使命,嬗变为书写通途的新笔画。
这并非简单的告别。独龙族先辈们用一生跋涉的远方,成为今天的独龙族人“高效触达”的日常。
这是新维度的跨越。一个民族在时代坐标里重新定位,完成从深山峡谷到更广阔天地的幸福奔赴。
2025年的冬日,我们走进独龙江乡,去感受一个古老民族的向新而生。
中午时分,独龙江畔卡雀哇广场的石阶被阳光熨暖,71岁的独龙族奶奶肯玉珍和老年协会的伙伴们相聚于此,她身上七彩独龙披肩的纹路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
没有指挥、无需起调,古朴悠扬的独龙古歌从肯玉珍喉间传出,随更多歌声渐成合唱,越过湍急江水和孤悬溜索,也穿越了时光。
望向江面,肯玉珍想起50多年前第一次爬上溜索时的恐惧。“以前的溜索是用竹篾编的,人在上面要靠手抓着一点一点向前爬。”溜索时代,这是连接独龙江两岸唯一的通行工具,每年都有人坠江遇难。当江风裹挟着身体在溜索上晃动,她心中响起的独龙古歌,成为对抗恐惧的轻吟。

肯玉珍老人 黄杰 摄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肯玉珍参加到县城运送物资的工作。每次“出山”,都要从独龙江峡谷翻越高黎贡山,穿过风雪丫口,一路风餐露宿、人背马驮,整整三天三夜才能抵达贡山县城。在这条通往县城唯一的道路上,担忧着野兽袭击、山体滑坡时,她心里也总会响起独龙古歌的调子。
这条路,独龙族人走了几个世纪。直到1999年独龙江公路贯通,人背马驮才宣告结束;2014年,高黎贡山独龙江公路隧道贯通,独龙江乡告别了每年大雪封山半年时间的历史。

不再阻隔独龙族出山的隧道 贡山县委宣传部 供图
交通打破封闭,独龙江乡的叙事从此改写。向贫困宣战,大量的政策、资金、人力向峡谷深处倾斜,发展按下了加速键。7座跨江永久性大桥和12座跨江生产桥取代溜索,120余公里沥青水泥路将散落在峡谷深处的40个村民小组紧紧联通。2018年独龙族整族脱贫后,巩固脱贫攻坚成果、接续推进乡村振兴,发展的网络深度延伸。去年,独龙江公路又一次得到提升改造,路基拓宽到六七米,通行时间再缩短半小时。
从脱贫攻坚到乡村振兴,独龙江乡一路追赶着时代。建设智能微电网、充电桩进入峡谷……基础设施的飞跃拓宽着一个民族的幸福生活之路。过去,当老人们再溜不动溜索,围坐火塘边就成了他们的整个世界,但现在不一样了。肯玉珍说:“今年9月我还去昆明参加比赛呢。”

横跨独龙江的彩虹桥 黄杰 摄
肯玉珍还有一个身份,是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独龙族民歌代表性传承人。当她第一次走到省会昆明,在台上唱起《嫁女调》时,曾陪伴她抵御苦难的歌声,变成了被聆听、被珍视的文化遗产。歌声流过祖先们的岁月,流过故乡的青山碧水,也流淌出一个民族的过往,终汇入时代的和声。

米松餐饮店一角 黄杰 摄
广场上歌声未歇,江两岸炊烟已起。中午时段是米松餐饮店老板和晓永最忙碌的时候,厨房里飘出草果炖鸡的阵阵香气……
11年前,和晓永开起了独龙江乡第一家饭店。乡亲们都笑他异想天开:“谁会翻山越岭来我们这穷山沟吃饭?”
从异想天开到梦想成真,和晓永的餐厅人气越来越旺。与全省同步,独龙江乡建成了6个边境幸福村,还有21个绿美村庄和1000多个美丽庭院点缀两岸。从“求生存”到“谋发展”,和晓永清晰地感觉到家乡发展驶上了快车道。前年,他把餐厅搬到乡政府所在地,今年又投入42万元用于酒店改造……

独龙族群众民居掩映在青山中 贡山县委宣传部 供图
像和晓永家这样的餐饮店和酒店,目前在独龙江乡就有20多家。黄金周期间,云南建投投资建设的四星级酒店一房难求。还有不少外地投资者前来寻求发展,一位重庆商人盘下一家餐饮店,租约一签就是10年。
他们投资的,是独龙江乡的未来。
“咻——”
一声悠长的摩擦声划破晨雾,孔当村委会孔干小组的独龙族汉子孔增华双手握紧溜梆,双腿稳稳一蹬,沿钢制溜索朝对岸蓊郁的草果林迅疾滑去。
如琴弦颤动惊醒峡谷黎明,孔增华已记不清是第几次从独龙江上空掠过。陪伴他20多年的溜索,见证了每个惊险渡江的往昔,也见证着今日满载而归的喜悦。

孔增华溜向对岸 殷洁 摄
进入草果林,辛香裹挟晨露直钻鼻尖。翠绿硕大的叶片下,簇簇草果红得透亮。刀起果落,一颗颗果实映红了孔增华的脸庞。他抹了抹额上的汗水,充满期待:“我今年又多租了百把亩地,就是想再增加点收入。”
这个曾经的建档立卡贫困户,如今是管理着400亩草果林的种植大户。年少时因家境贫寒,孔增华初中毕业后不得不外出打工,没能继续求学的遗憾被他深埋心底。独龙江乡开始发展草果种植后,他重返故土,发现命运的转机就藏在脚下这片土地。

村民幸福地打包草果 贡山县委宣传部 供图
从零星种植到规模化培育,草果产业成为目前独龙江乡最大的支柱产业。进入乡村振兴新的发展阶段,独龙江乡聚焦生产方式革新,推动这个富民产业向现代农业全面深化。在乡党委引领下,“党委政府+龙头企业+村集体+合作社+农户”的组织化模式,实现购销组织化、加工规模化、销售市场化,将小农户纳入现代生产轨道。

新鲜采摘的草果等待运输 殷洁 摄
更深层的变革来自科技注入和全链条的搭建。省农科院专家团队指导的农业产业病虫害防治技术,让病虫害发生率降低25%;中交集团援建的日加工能力60吨的现代化烘干厂,提升了产品附加值;111条“产业溜索”与无人机组成的“空中走廊”协同作业,降低运输成本;“草果+电商”培训,让手机屏幕成为面向全国市场的新窗口。“科研-种植-管理-销售”全链条优化让草果产业从“靠天吃饭”的原始阶段,进入了可控、可预期的工业化管理时代。这种转变又如另一条无形的“溜索”,牵引着整个产业走向更稳健的远方。

独龙江乡草果丰收 贡山县委宣传部 供图
2024年,全乡草果产值突破2315万元;今年,草果种植面积达到8.37万亩。
独龙族人开始重新审视这片世代相依的苍莽群山。依托93%的森林覆盖率,培育起“山上种菌、林下养禽、江畔种草果”的立体产业格局,从单一索取到生态资本,全乡群众人均收入超过了2万元。
产业发展带来了人心归聚。冬日的火塘边,孔当村党总支副书记木新华在宣讲党的二十届四中全会精神时,与群众共同探讨下一步产业发展——
“草果产业在不断升级,现在我们要探索更多增收渠道,下一步,我想引导大家参与到旅游产业中来。”孔当村鲁腊小组副组长鲁朝生率先说。
“我支持!现在游客越来越多,搞旅游有前途。”藏族群众路西亚马上应声。
乡亲们热烈的讨论,仿佛火塘中跃动的火苗。这样的火塘会,在独龙江畔越来越多。从受制于土地到深耕土地,产业发展不但将大家联结成利益共同体,而且增进了民族、邻里间的情感,古老的山乡迸发出新的活力和凝聚力。

俯瞰独龙江乡 黄杰 摄
从深山峡谷到连接全国市场,从自给自足到参与现代经济循环,产业变革支撑起独龙族的再度跨越,也构建起独龙族群众对未来的全新憧憬。
日头渐高,江雾散尽,装满草果的袋子挂上溜索。“走咯!”孔增华高喊一声,用力一推,袋袋草果应声滑出。通行险途变身产业通途,也承载着一个父亲最柔软的希望:“一定要让我女儿受到好的教育,苦就在我们这一代结束!”
“我可爱的家乡哟,山清水秀风光美……”在独龙江九年一贯制学校的音乐教室里,今年28岁的音乐老师迪松梅手指在电子钢琴键上起伏,孩子们的嗓音清亮如初融的雪水。
这是一首关于回家的歌曲。迪松梅13岁时到贡山县城求学,因为每个冬天的大雪阻隔整整8年春节没有回过家。“每次想家的时候,我只能躲在被子里偷偷地哭。”

迪松梅带领孩子们唱歌 黄杰 摄
2020年,独龙江九年一贯制学校成立了萤火虫合唱团。得知这个消息后,迪松梅大学毕业后毅然返乡,成了这片土地上第一个科班出身的独龙族音乐教师。像迪松海这样的大学毕业生还有不少,目前,全乡走出了5名博士研究生、4名硕士研究生和90名本科生。
5年里,萤火虫合唱团的上百名学生先后去到上海、昆明、大理等城市演出。和迪松梅不同,孩子们不必经历她过去的疼痛,对外界的认识也不用依靠图片和想象。他们甚至再难理解溜索曾是过江的唯一工具——现在过江有桥,出乡有公路。

独龙江九年一贯制学校里的学生正在上体育课 黄杰 摄
从离乡到归乡,一代人走出了新的轨迹。
当远方与故乡在时代的脉搏中相遇,独龙江乡向世界敞开。游客们背上行囊,要一睹峡谷秘境的真容。
夕阳笼罩峡谷,普卡旺河旁的空地里停满了来自不同省份的自驾车辆。乌克兰游客Alex正在房车前直播,用一口流利的中文说着未来几天的计划:“我要去听听独龙古歌,可能的话还想尝试一下溜溜索。”
浙江大学退休教授自驾进独龙江乡,寻找写在中学课本上的横断山脉;福建游客王浩留足一周时间,要用心感受独龙族的民俗和文化。

搬运行李的外地游客 黄杰 摄
从独龙族博物馆走出,昆明游客刘敏心情还未平复。结绳记事、溜索悬江、刀耕火种……图片、实物记录的过往,和她亲眼看到的无人机飞越峡谷、人潮往来的民宿客栈、与游客自然攀谈的独龙族乡亲,让她更深刻理解了一个民族极不一般的跨越。
一个艰难跋涉千年的民族,在国家与时代发展中实现了命运转折,完成了整体性的“时代跃迁”。在独龙江乡,乡村振兴不再只是物质层面的抵达,更是一个民族实现了精神重构,稳步走在新的时代道路上。

红旗漫卷直向白云升处 殷洁 摄
“我最感动的是,这里到处都是感恩墙,家家户户挂着五星红旗。”刘敏说,“我知道,他们的感恩真的发自内心。”
她用手机记录下这样一幅画面:背倚青山的独龙族民居沿山坡而筑,每家每户院内高扬的五星红旗顺山势延伸,大风一过,红旗漫卷直向白云升处。
总策划:田静
统筹:王雪飞
采写:田静 谭雅竹 殷洁 李寿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