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彭荆风

　　那一年（1951年）部队开始给干部发皮鞋了，先给营以上干部发，排连干部则要慢慢等待；据说那都是从捷克进口的皮料制作，穿着皮鞋走在那光滑的长长石板路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人也显得威风有精神了，营门口的卫兵一听就知道是比他们连长还大的首长来了，忙恭敬地敬礼，通行证也不要了。这畅行无阻的优势，真叫人羡慕。一天林予突发奇想，对我说；“我们也该弄双皮鞋来穿穿，”我说：“到哪里弄？总不能把科长、部长的借来穿吧！”

　　他颇颓伤，但还是没有放弃这一设想。

　　有天我们从如安街出福照街，沿着那长长的石板路走出西门过了护城河，经顺城街去近日楼闲逛。当时近日楼那椭圆形的周围是从前的“模范市场”，全是一家家门面窄小的店铺，有杂货店、吃食店、布店、裁缝店、皮鞋店、玉器店、文具店……走到这里，什么都可以买到。

　　皮鞋店里卖的多是自制的麂皮鞋，分别染成紫红色、蓝色、菊黄色，色彩既鲜艳，皮质又柔软，鞋底却是用上好牛皮做成，坚硬而光滑，让人看了很是喜欢，大约是三五元一双。但这价钱也是我们两三个月的津贴费，还是买不起。我们只能遗憾地拿起又放下。但这店老板却说，可以用解放鞋来换，两双换一双。

　　那时候，解放鞋刚在部队发放，美观、结实，还和军衣一样象征着一种革命身份。市场上还没有卖，却又是许多急于赶新潮的年轻人寻求的用品。所以，皮鞋店老板也在不失商机地搜求。

　　林予大喜，连声说：“这好办，这好办！”

　　他赶回去把自己新发的一双解放鞋，还把另一个同志的一双鞋也“借”了来，换了一双紫红色的麂皮鞋，并且立即穿上，把脚上那双又脏又臭的解放鞋丢进了垃圾桶内，挺起胸迈开大步，昂然地走在我们前边……

　　他这穷书生出身的年轻军人，可能是这一辈子第一次穿皮鞋。这街上的每一块石板经过几十年近百年的人踩马踏，每一块都光滑如镜，那天又洒了一阵小雨，更是光滑得得如冰块；他得意中忘了注意这滑溜路面，才走出几步就脚下一滑，仰面朝天地跌倒了，跌得很重很惨，好一会都动弹不得，惹得我们大笑又忙去扶他，他还不服气，甩开我们又往前冲，没走上几步又是一跤，这次跌得更重了，摸着屁股只是哼着；我们故意地不再去扶他，他却来央求我们了。石板路这样长这样滑，他不敢一个人走了。这天，就是我和一位林姓女同志扶着他走回来的。

　　虽然有了皮鞋，它却不敢穿着走出营房，外边石板路的滑溜把他吓够了，只能穿着新皮鞋在兵团部里乱转，把光滑的皮鞋底磨粗糙了，才敢试探着走出去。

　　为这事，又让我们取笑了他好多天。

　　以后（1955年）他调往北京，又远戌北大荒。那许多年，他在严寒的风雪东北，又处在那一场又一场的政治运动中，饱经风雪寒冷和残酷的批斗，身心饱受摧残，也就特别怀念温暖的昆明和我们在如安街那平和充满友情的生活，几次想调回来而不得，只能在信中伤感地忆及那条我们经常散步的长长石板路，那些吃食，那些人家……

　　那份如同乡愁的郁闷，是多么折磨人啊！直到打倒“四人帮”后，他在1977年冬，为了拍摄他写的电影剧本《孔雀飞来阿佤山》，才有云南之行。

　　那天，他约了我一起去如安街、福照街、劝业场、翠湖散步。近30年过去，这一带的店铺经过“大跃进”、“文革”的摧残，具有特色的小店已经不再有了。许多夫妻小店经过“公私合营”的组合早就并入了国营商店，小店铺也多数成了民居，用粗糙的红砖块砌起了外墙代替从前的木板门面，而那巍峨壮丽的近日楼更是早就拆掉了，变成了一座花丛围着的喷水池。这景象，已经不是林予印象中的那古朴情调的街巷了。

　　石板路呢？也都由水泥地代替了。当然更找不到那些让林予摔了许多次跤的光滑石板。

　　但我们还是一一寻找哪个位置是从前的牛肉馆、培养正气，哪座小木楼是从前我们去吃米线时被林予一口气喝掉人家一壶酱油的地方。

　　访旧而不能见到旧物，追思往事，他默然地满眼是泪。

　　如今又过去了许多年。福照街已改名为五一路，街两边的老旧房屋也都拆建成大小高楼，路面也平直了，居住或工作在这里的年轻人可能都不知道从前这里有着长长的石板路，那石板路是那样厚重那样光滑，还有许多欢乐与哀伤的故事……

　　每条街巷都是由所处时代和经济条件形成它们的特色，时代在变迁，旧的特色必然会悄悄失去，这是不可避免的！

　　今天的五一路从前的福照街，已有了许多门面宽敞、具有时尚气息的大小店铺，有的还装饰得金碧辉煌地颇豪华。这些店铺怎样形成这条街新的特色呢？这是要有文化有经济实力又对昆明有了解才能逐渐形成！

　　我在等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