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纪梅
城市里总有一条老街,是城市的妈妈。边城思茅的老街,是清代思茅厅所在地,背靠普洱府、下辖六版纳,旧时这条老街茶店林立、会馆云集、商贸繁盛,是城市最繁华的街道,市井巷道售卖着琳琅满目的砖、饼、沱形制的普洱茶,络绎不绝的商贩赶着马帮进出街巷,有一条古道穿街过,一饼普洱闯世界的文化底蕴,“银思茅”也就运盛而起。
戴家巷是目前思茅老街保存最好的巷子,巷道、老宅几经修缮,依旧保持着原有的格局,在这样的巷道里,走马转角楼古建筑雕塑群,幻化成为左手咖啡右手茶的时尚地标店铺,青年人是时尚地标里的灵魂。
这些年轻人在古巷里把茶汤合着咖啡、红酒、牛油果混搭在一起,没有人笑话他们的别出心裁,反而很出圈。年轻人扎堆在一起搞事情,在巷子里举办了一场又一场与茶咖果蔬和理想有关的小型论坛。巷子里充斥咖啡味、茶香味和人体香水味,混杂着各式香气的巷子,有一种不可复制的味道。
老巷、木梁,和封存在缝隙里的灰尘,看着他们舞动青春的气息,欣赏他们泡茶的专注,惊奇他们把茶混入咖啡里的画,那画似曾相识,那画日渐清晰……
画里是一间三进院的宅子,画面的尽头是后院,就是小型茶叶加工厂,三五个瘦得只有力气和紧绷肌肉的茶工们,整日沉浸在香气、汗水混杂着灰尘的后院里加工茶叶。右边蹲坐着两个剪茶工为妇人,剪刀一闪一闪,茶叶在规整的一寸一寸跌落,快得不见手。剪下规整的茶叶还要进行处理,用簸箕将茶末和茶叶分开,才能由另一名茶工将干净的茶叶放置蒸笼里,蒸熏片刻后将茶叶倒置布袋里,左右手合力在布袋绕圈,中间形成一个臼窝,一手按住臼窝,一手沿着布袋将饼形调整,一气呵成非常流畅。调整好的布袋被压茶工放置在青石上,另一名压茶工手提石磨,一压一旋转,普洱茶饼就压制出来了。
画面中笔直狭窄的过道,接连着前店后场的房屋格局。前店是以售卖茶为主的小百货店,店里还简单地放置了几张可供客人喝茶的桌子凳子。不时也会有三五人闲坐喝茶。过道上是穿着长衫的店主摇着扇子,一双眼睛一边半闭半开合地盯着茶工,一边瞟着店外挑货物的路人,时不时还不忘打量店里三三两两喝茶人,在吵闹声、吆喝声、马蹄声度过一盏茶的时光。
这盏茶太久了,一盏就是几百年,茶汤丰裕沉味十足,时代的痕迹浸泡在其中。巷名从儒林街到下二街再到戴家巷,一路飞奔而来,孕育着无限生机和可能。在《思茅县志》里,儒林街在清代是文人和商人入驻的集聚地。巷子的几幢古建筑就是承载茶文化的文化建筑标识,而这条巷道在经历了若干个甲子的时光浸润,就凭一片叶子串起街巷的民族美学和生命骨架,原来是有讲究的。
远古时候这片小小的叶子原先在森林里有很多小伙伴,他们沐浴着阳光雨露一起长高、长粗、长壮。后来迁徙的人们发现它们,把它们采摘回家,经过多道工序这片小小的叶子变成了人们盘中餐和杯中饮,成为朝夕相伴的小伙伴。跟随人们骑上马、装入箱走四方了,在行进途中它们依旧在不停地探出头来,保持着生命的灵动,不断地在跳跃变化,直到抵达人们味蕾,才算完成宿命。这片叶子因其生长的环境、特殊的工艺、形制和百变连续发酵,以唐朝龙凤团茶形制,在茶江湖有了一席之地,而这片叶子行走的古道在后世声名显赫。
走在这样的戴家巷,你很难不奇思妙想,添油加醋地去想象,在1956年之前,普洱茶的私人商号究竟是怎样的辉煌?那些掩藏在时光隧道中的茶叶配方是否留存下来?是否沿用至今?那些跟随马帮淘金的人儿究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走在这样的戴家巷,我始终在想这是一个怎样的巷子,住着怎样的人儿?我不止一次听耄耋讲,这是怎样、怎样的一座城?但是我看不到,收罗爬剔沉浸书海,也找不到完整百年前的思茅老城图。那些局部的老城图,像一个个符号,指引着一个个可以想象的空间。
直到我看到民间艺人画的《思茅古城图》,从那以后,每一次走过老街巷,我的眼前常常莫名地出现古树参天、茶馆林立、寺庙烟火繁盛、市井人欢马叫、街巷比肩继踵的画面。
画很美,比画还美的,是画者。
这幅画是戴家巷八十岁的李秀奶奶,根据耄耋老人口述,历时十年,她用国画的形式画的《思茅古城图》,长两米,宽九十公分,于2018年完成。
两米、十年,想想,老街奶奶,不得了。
且李秀奶奶是一个只会写名字,只认得少许的几个字的奶奶。这还不是最关键的,思茅老街巷中像她一样的奶奶很多,过街楼杨仕美奶奶做了一辈子的老思茅菜,最远只到过西双版纳,但是她做的鸡豆腐等八大碗菜系登上中央台《舌尖上的美食》闻名全国,在网络平台上成为到思茅必打卡的美食店。戴家巷剪纸奶奶闵惠萍的作品《茶系列》在2004年就获得首届全国剪纸大赛银奖,思茅剪纸艺人走进全国人民的视线。巷子里很多的奶奶们不一定会认得字,但是会背三字经、会唱金风子开红花,也会剪纸、会做蛋糕、会做酱油,会开茶店、开马店。
所以老街奶奶,了不得。
不得了、了不得的,究竟是指我眼中的这一代老街的奶奶,还是奶奶们的父辈、祖辈,或是那些史籍不曾记录的又能流传百世的某种精神高地。
后来,那个跟随赶马出走的,多年未归的人儿,回来了,算得上是衣锦还乡。在保存老宅的基础上,在老宅侧边地基建了新房。往后的每一年,逢年过节总是宴请街巷的老人到家里吃饭,以报当年挑起一担茶叶下南洋的日子里,邻里对家人照顾和互帮。在宴席上老人们会扎堆聊起百年前的城边村子里“建亡”的习俗,那时一般是比较贫困的人家,在没有吃的、实在没有办法时候,就会组织“建亡”,在家里超度自家的亡灵。附近的村民就拿着自家的鸡、蛋、花生、米等食材来救助。一夜之间,家里就堆放了许多食材,足以抵挡很长一段时间。
若干个甲子的时光,这样的习俗渐渐隐落。在食物匮乏的年代,新的习俗又在城内巷道居民之间以“互助金”方式延续,每月发工资时,邻居们总是拿出两块来接济一家人,一月一家,巷子里轮流进行,于是巷子里的家庭每年至少有两个节,一个是春节、一个就是领取互助金的日子,日子被她们过得像一杯茶一样苦甜、苦甜的,有滋味。
老老的街道、长长的巷子装着太多的故事,太多人的起浮人生。歌德在《自然》里说过,“对于自然来说,生命是她最美好的发明,而死亡则是她的手腕,好使生命多次重现。”百年的老宅、百年人生对于街巷而已,只是一个重复,对于个体就是绝无仅有。那些流传于市井的故事,那些苍老的记忆,那些青春的活力,总是以时代的特征在呈现、反复。
这不,戴家巷又新开了一家茶馆,从河北来的几个小伙子一起在这小小的巷子,用一盏茶的时光度过青春。


